三個女人從電影院走出來,面色凝重,沉默著,沒有人願意先開口。卡蜜兒克勞黛爾(1864-1943)從療養院被釋放出來那一幕,槁木死灰的眼神,斜斜戴歪的帽子覆蓋在她那曾經如此美麗聰慧的眼神,令人心疼惋惜。還是沈立文先說話了。推推莫妮卡:「嘿!太沉重了是嗎?」莫妮卡與賈斯订娜都是從事石雕創作,對卡蜜兒的遭遇恐怕有更直接的投射和感受。沈立文是畫畫的,她不懂為什麼羅丹的雕塑受到如此多的讚譽,被尊為「現代雕塑之父」。看了這電影就更不以為然了。沈立文為了換個氣氛說:「妳們的伴都很支持妳們從事的工作況且他們又不搞藝術,別為古人生氣。」莫妮卡說:「妳也知道這樣的故事還存在著。」莫妮卡的意思是說,在藝術界仍然是男性主導為多。不管怎麼樣,這電影確實讓這三位女藝術家們心情鬱悶了好久。卡蜜兒的故事是一種悲劇,這好像很西方式的故事。沈立文暗想追求藝術的終點不該是一堆灰燼,而應該是一種豐滿的人生才對呀!因為這部拍攝於1988年的法國電影,使她倒想來多了解羅丹這個人與他的作品。
遇見羅丹(Rodin Auguste 1840-1917)
十九世紀的巴黎 ,年輕貌美才華洋溢的卡蜜兒十八歲,遇到雕塑家羅丹時,正值他事業將爬上高峰之際,那年羅丹四十三歲。羅丹沒有進過巴黎藝術學院學習,他曾經嘗試三次都落榜沒考進。但是他有非常嚴格的傳統工匠的訓練;對材料製作與模具掌握非常獨特與專業,這也是他以此維生的技能。當卡蜜兒遇見他時,他正往巴黎學院菁英階層的路上前進,並且爭取到一些重要的政府案子——這對任何一位要生存下去的創作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卡蜜兒是羅丹的學生,也是繆斯和情人,通常這樣開頭的故事就很少會有好結果的。離開羅丹後,她把自己的作品毀了大半,最後卡蜜兒在精神療養院住了三十多年。
不管藝評怎麼說,藝術史如何定位,沈立文想多了解自己不喜歡羅丹雕塑的原因,倒不是他與卡蜜兒的關係。
羅丹的雕塑
從古希臘留下來的雕塑入手,會對羅丹在現代雕塑的地位有較清晰的脈絡,不然看他那些往往殘肢斷臂的塑像,或一群外形粗糙衣衫襤褸的人形,不了解藝術史的,恐怕只會把它們當作一堆拉圾,或文雅的說是滿頭霧水。因爲這與我們習慣看到的文藝復興時期比例準確、均勻、肌理平滑結構有力的塑像完全不同。其實羅丹自己都說,他的靈感與驅動是來自希臘雕塑。他對菲狄雅斯所建構的神殿遺址上殘存的浮雕十分激賞;對唐納太羅(Donatello1386-1466)、米開蘭基羅 (Michelangelo 1475-1564)兩位文藝復興大師更是讚譽有加,他自稱其靈感很多是來自米開朗基羅。
十九世紀的歐洲是躁動的,不僅在繪畫,雕塑也是,藝術正是反映了這一種現象。人們的思維與質變,充份的體現在對藝術與審美的追求是與過去決裂的。藝術家不再從希臘羅馬光滑、勻稱、優雅的理想雕像中學習,更揚棄了巴洛克裝飾華麗性的追求,而是表現一種躁動——這也是反映現代人心理上的不安與激動,這是現代生活的特徵,也是羅丹雕塑裡所要傳達的東西。比如說他的《行走的人》(The working man),《無臂人冥想》(Meditation without arms ), 《眾神使者》 (message of the god) ,《沉思者》(The Thinker, 1880),《巴爾扎克像》(Monument to Balzac 1891-1897) ,《加萊的市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 1884-1886 );以及他做了三十七年至死都還未完成的「地獄門」。把片刻當作永恆,把碎片當成完整的形體,他的作品反映的正是這個時代人的內心與生活的狀態,所以當他作品出現時得到了當時人們的共鳴。尤其《沉思者》(The Thinker 1904),那尊全身肌肉緊繃,手臂支頭、苦惱蹲坐的超大人形,與昔日光滑美好表面的古典雕像完全不同。其實,這種歐洲十九世紀以來反映時代不安的現象至今甚且越演越烈。我們有其它選擇嗎?
二〇一八年四月二十六日至七月二十九日大英博物館為羅丹舉辦了特展,將羅丹的作品與古希臘的雕塑進行比較,似乎他的每一尊雕塑都可以與古希臘的進行對照。策展人是要讓人們了解羅丹是如何受到殘存的古代雕塑的啟發。大英博物館資深策展人Ian Jenkins 在他的博文中如此讚揚羅丹:「羅丹在藝術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決心彌合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鴻溝。」怎麼個彌合法?其實是一個時代的結束,藝術不再找尋和諧性是現代藝術的精神特徵,羅丹在他的雕塑中開啟了這一里程碑。
他摒棄了雕塑的光鮮和理想化的形象,製作了粗糙、未完成的表面,表達了躁動、肉體和運動。雖然這通常暗示著心理上的激動,但它也喚起了現代生活不斷運動的特徵。
羅丹受到古希臘雕塑的殘軀斷臂的激勵,因此創造出一批的『曠世巨作』,藝評家認為羅丹的這些作品的出現是前所未有的。斷了頭的,缺了臂的,像帕特農神殿神殿 (Parthenon 438–432BC)留給我們的思古幽情?這種隨著歲月累積的滄桑與殘缺之美是羅丹創作的泉源,是他真實的感覺。而後來人的雕塑為抽象而抽象是否又源自羅丹呢?還是時代的集體意識?
羅丹的雕塑中有一些是超越了最初來自古希臘的靈感,成為藝術史上的自然主義的代表,例如《吻》《卡蜜兒頭像》,這些作品與卡蜜兒的作品有重疊,他們似乎相互影響。如今在巴黎羅丹的博物館裡展示著幾件卡蜜兒的雕塑,她的才思敏鋭與對雕塑技藝的掌握是絕不亞於羅丹的。二〇一七年年在巴黎的拍賣會上卡蜜兒的二十件作品售價打破紀錄。有藝評說,卡蜜兒的成就確實不只是羅丹的繆斯而已。不論是羅丹還是卡蜜兒,他們的作品傳達的是屬於現代人的殘缺與願望,離理想中完美的人體雕像已經很遙遠了。或許這也是羅丹重塑似古希臘殘缺雕像吸引現代人之處。只是在觀看這些雕塑時我們到底學到了什麼?羅丹個人的啟發與靈感?現代還是得回到古典裡攫取養分?一般沒有受過藝術教育的人,要看懂羅丹的現代雕塑,這還得靠美術教育與策展人的解說才明白喔!另一個教訓是:如果要投注於一種志業,千萬不要跟你的競爭對手談感情。
WJC 8/8/22 NY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