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學院》(The School of Athens),溼壁畫,1509 ~ 1510;770 公分寬; 梵蒂岡宮簽字大廳(Stanza della Segnatura),羅馬,義大利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疫情下回憶 拉斐爾你在哪裡?!

作者
農深
2019羅馬之旅與拉斐爾的三張畫

記得有位十九世紀英國詩人造訪威尼斯時對著波光瀲豔美麗的威尼斯感嘆道:
噢!提香你在哪裡?我思念他的色彩,藍、紅的、金色的…

在二O一九年五月初第一次去義大利,到了羅馬,也去了梵蒂岡。印象深刻看到羅馬人民廣場上唯一的一張巨型海報,仔細看卻是華為的形象廣告。

雖然曾在歐洲住了近九年,卻在事隔二十七年後才第一次踏上義大利。對一個從事藝術創作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不太可原諒的事。我不喜歡旅行,尤其是那種點水蜻艇似的旅遊;因爲要認識一個城市,至少得待個半年甚至一年。只是在義大利找不到這樣的機緣,所以延遲到在我耳順之年才造訪。

這趟旅行的時間長度雖然不在自我設定的原則下,卻是跟幾個同道去的,別有意義。二O一九年是達文西逝世五百周年,緊接著二O二O年是拉斐爾的逝世五百周年,在歐洲多個地方都有特展。不意外地在梵蒂岡看到拉斐爾的《雅典學院》壁畫。站在持續流動仍嫌擁擠的人群中,我側身退到牆的對面,抬頭定睛望著從牆面頂部到地面的宏偉畫作,忘了時間過了多久,直到同去的道友回頭來找我。這幅畫明明在網上、畫冊、書籍中看過無數次,當下卻是一種嶄新的感受,且如電擊一樣流通全身。如今已是二O二一年六月了,全球經歷了疫情的困頓與傷痛,義大利更是。從報導中看到空無一人的羅馬廣場,教宗在梵蒂岡聖彼得廣場孤身徬徨。現在回顧這一趟旅行,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因為欣賞一幅畫的原作而落淚。

拉斐爾完成此畫時才廿六歲,除了純摯又熟練地掌握溼壁畫的繪畫技巧,他把上古希臘人對人文七藝知識的追求融合在一個以基督教為主導的世界,在教皇的簽署辦公之地。沒有違和,兼容並蓄又和諧,知識與精神交融在一起的理想世界。五十四個人物,幾乎容括了在他之前時代對西方文化有影響力的宗師,在縱深高大的建築拱門藍天下的《雅典學院》裡進行唯物、唯心之爭。畫中人物呈現自由又優雅的氛圍,即便是一群詭辯家,或衣不蔽體的第歐根尼(古希臘犬儒派)。他是如何做到的?

溼壁畫的製作過程需要有完整對畫作精密的算計再擬設計稿,然後再一小塊一小塊黏到牆上做草圖定位,然後再混合著色料在石膏泥灰墻上作畫,這些材料要在未乾之前畫好,一塊一塊的接著畫,直到全畫完成。濕度、色彩、濃淡都要控制得恰如其分,不是可以一氣呵成的概念,但這幅壁畫看起來卻如此渾然天成。這樣的工作程序,卻不影響畫中人物相互關聯,個個跨越時空時代來此相聚。拉斐爾若沒有對這些人物的專業與人格特質做出精細的分析了解,是無法將他們洽當地放進畫中該有的位置。對於空間的處理「雅典學院」精妙的從藍天圓拱延伸到階梯再延至現場與室內建築達成一體,觀眾在看此畫時有如置身與這些哲人同一場景。真是情景交融令人感動。

這樣的作品已不是單純的視覺藝術,是「人文畫」。拉斐爾本身就是一個人文精神,七藝(Liberal Arts)(註一)的實踐者。《雅典學院》是西方文化與藝術的極致。
而今這種西方人文教育的精華,似乎已完全消失在他們的教育中。不知何時起,大學已變成知識與技能的訓練場所。小學中學成了「政治正確」的較勁領域。

余英時先生在他《歷史與思想》一書中這樣寫到:「……直到了十九世紀,西方學校中的人文主義教程才因科學之興起而逐漸受到修改……至於人文主義教育計畫的完全消失是二十世紀初的事。自18世紀以來,西方教育的重心已從人格教育逐漸轉移到知識與技能方面來了。」余先生還引述了克里斯特勒(Paul kristeller)《古典學與文藝復興思想》一書中的感嘆「……許多職業教育家似乎已完全忘記了人文主義學術的存在,更不必說他的重要性了。」余先生這篇文章寫於一九五九年。六十多年前他已看到西方教育的問題,不知道他會對今天的教育怎麼說?(註二)

拉斐爾對調度畫中人物的場景構圖,幾乎在他每一幅祭壇畫中都顯露出他的多重時空的思維。例如《西斯汀聖母》和《耶穌顯聖容》,這兩幅畫也是流傳最廣、爭論最多的兩幅畫。

先說《西斯汀聖母》:聖母(Madonna)抱著她的孩子,漂浮在一片漩渦狀的雲層上,旁邊是聖希克斯圖斯(St Sixtus)和聖巴巴拉(St Barbara)。在這幅畫的腳下,有兩個天使(cherub九重天體裡的第二高等級天使)凝望著沉思。(註三)

此畫對人物的描繪,一直是藝術與神學爭議的焦點。畫中的聖母與聖嬰的表情帶著憂傷與慌恐,像似預示耶穌將被釘十字架的事;左下方的聖希克斯(在西元二五八年他曾經當了四天教宗,就被羅馬皇帝處死)也是面帶驚恐手指前方;唯一表情寧靜的是右側的芭芭拉,下方的兩個小天使則若有所思。拉斐爾在這幅畫中做了個人對神學的思考,聖希克斯右手所指的前方是什麼?聖嬰聖母不似不食人間煙火甜美的聖母聖嬰。這幅畫不但是描繪了《聖經》人物的心理狀態,也呈現畫中人物與觀眾的互動關係(聖西克斯圖斯的手勢)。甚至假想天界的狀況(兩個小天使的觀望與沉思)。《西斯丁的聖母》完成於《雅典學院》之後一年。

《耶穌顯聖容》的形式與風格

拉斐爾對神學的思考與多維空間同時出現在一張畫上,在《耶穌顯聖容》有了更進一步的呈現,這是拉斐爾生前最後一張畫,尚未完成就驟然而逝,畫作下層部分患癲癇的男孩與眾人,由他兩位學生完成。但是構圖與畫的內容無疑是拉斐爾的。討論這張畫的文章非常多,尤其是從十六世紀到二十世紀初,有二百二十多篇。曾被譽為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張畫,一直到近代才被達文西的《蒙娜麗莎》超越了。十六世紀佛羅倫斯藝術家兼藝術史家喬治瓦薩里(Giorgio Vasari)曾說,《耶穌顯聖容》是拉斐爾最美麗最神聖的作品。

「耶穌變容」在新約聖經的路加,馬太,馬可三福音書中
都有記載,關於耶穌帶著門徒上山禱告時所發生的異象。

「…正禱告的時候,他的面容就改變了,衣服潔白放光」

--路加福音  9:28-36

《耶穌顯聖容》下半部人物,扭曲的姿勢採用矯飾主義(Mannerism)手法。使得這些人物有著戲劇性與張力,以及明暗對比的使用,呈現了從文藝復興轉變到矯飾主義的前奏。這與下半部分是由拉斐爾的兩位學生完成有關。從這幅畫我們也可以看出文藝復興的高潮已近尾聲,接下來的是強調個人風格的矯飾主義,拉斐爾的弟子羅曼羅(Giulio Romano)就是一個代表。

啟蒙主義的哲學家孟德斯鳩則提出,前面的癲癇男孩搶了基督的身形。

但是十八世紀德意志的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認為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是為互補的。底部是受苦並需要耶穌幫助的人(強調混亂和黑暗的場景),頂部發光是耶穌的力量,在底部的人們需要耶穌的力量。批評這幅畫的人都將此畫分為二段(二元論),這是傳統西方人的宇宙觀。歌德也是分為兩段來看。他們將畫二分法。上半部表現救贖,下半部表現混亂的勢力。中國畫則是多重視點,不是上下而是陰陽與二元論的觀賞不是一個概念。

19世紀英國風景畫家透納(Turner)1811年在英國皇家學院教透視學時,曾經用金三角分析過《耶穌顯聖容》的構圖。但我認為他就技巧分析這張畫的構圖,忽略了拉斐爾精神層次與內涵。
 

如果我們用中國畫多重視點的論述來看《耶穌顯聖容》,會有不同的領會。這裡特別要引用台北故宮前工作人員邱馨賢對《谿山行旅圖》一篇深刻的論述來解讀。她以《谿山行旅圖》構圖上的三段景代表三種層次,前景:凡俗世界(勞苦眾生,汲汲營營);中景:好道,求道,修道的層次(求道之人);遠景:宇宙最高意志主宰(神,自然界)。

同樣的,《耶穌顯聖容》用中國畫多重視點的論述來解讀,三角形的頂端是至高神格,上層是基督,中層是使徒,底層表現俗世。借用邱女士解構谿山行旅圖來看《耶穌顯聖容》對於西方學者爭論不休了幾世紀的構圖似乎不成問題。反而是這幅畫的耐人尋味之處。
 

從《雅典學院》到《耶穌顯聖容》,拉斐爾在構圖上超越了文藝復興藝術家剛發現不久的透視學,他呈現的是多重空間與視點的構圖。超越了藝術與文化的界限。
 
這一場疫情還沒了,今後人類將走往何方?當我愉悅又感動回憶著親睹拉斐爾在天主教皇宮裡繪製了超越各種學說派別宗教信仰的《雅典學院》原作,真實感受到人類在這一期文明中曾有過和諧、包容、文明、優雅的視野與宏觀。然而,500年後的今天,面對的卻是全世界前所未有的紛擾,極權大國無底線的迫害宗教信仰種族,甚至活摘器官。與惡為伍的人流,教育體系的錯亂,時刻一觸即發的對立與威脅……不禁問:拉斐爾你在哪裡?

註一.七藝/著重知識的廣博性,目的在培養知識菁英的獨立思考心靈與高尚的情操。文法、體育、音樂是基礎的學習內容,修辭、辯證、天文、幾何、算術則是進階的課程。七藝所代表的博雅課程,相對於技術或實用的課程內涵。這與晚唐張彥遠畫論說:「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是有相近之處。

註二.「歷史與思想」余英時著pages 335-336

註三.《西斯汀聖母》(Sistine Madonna,1512)是拉斐爾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尤其是畫作下方的兩個小天使(Putti)被複製成各式各樣的商品從明信片到咖啡杯、領帶,凡我們能想得到日常生活的小東西。而這幅畫的身世坎坷。
該作品於1754年由當時薩克森國王奧古斯都三世購得並放在有「艾伯河旁的佛羅倫斯」之稱的德勒斯登(Dresden)。二次大戰德國戰敗,德勒斯登被盟軍報復性轟炸了三天三夜。這個建於十八世紀美麗的巴洛克城市幾乎全毀,拉斐爾的這幅名作下落不明,後來才發現被紅軍帶到莫斯科去了,二戰結束,歷經12年,蘇聯才把這幅畫還回當時共產東德的德勒斯登國家畫廊。

註四.耶穌顯聖容(The Transfiguration)(Wikipedia)(Britannica),是1516年接受朱利安斯·德·美迪奇(Giulio de Medici)而做的聖壇畫。1520年拉斐爾過世後由他的兩個弟子 羅曼羅(Giulio Romano)與潘尼(Penni)完成。

欲知雅典學院的詳細草圖 / https://artium.co/zh-hant/node/167

解讀谿山行旅圖請閱讀/ https://artium.co/zh-hant/node/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