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是先有了信仰,而後才接觸藝術的;最終,我發現它們是同一件事。
從記事開始,在和家人明確擁有一個共同的信仰之前,我就已經成為半個有神論者了。還不太識字時,父親在床邊為我讀通俗版的《封神演義》,那時的我自然還不可能理解闡、截門下複雜的教派戰爭與周邦新命的天道報應,但仍用了兩個晚上想要弄清楚,妲己到底是怎麼從一個好好的女孩變成狐狸精的?為什麼妲己還叫妲己,卻又不是原本的那個妲己了?於是,我思想中第一次分別出「靈魂-身體」的概念。
後來,我擁有了自己的信仰觀,同時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非常多截然不同的信仰方式。我的小學老師裏,有熱情的基督徒、也有虔誠的佛教徒與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似乎理所當然的,是一名自然科老師)。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的級任老師,也就是那位熱情而又年輕的基督徒,給我們講了許許多多聖經故事,包括上帝創世的偉大工程和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巨大苦痛。有一次,她向我們提到進化論的謬誤,並為此和班上一位同學起了爭執,那名坐在我右前方的小男生堅持舉手主張自己媽媽說人很可能會不斷地從人變成動物,或從動物變成人——後來我才恍然大悟,他把輪迴的觀念和進化論搞混了——不過無論哪一種,我們的老師都不怎麼同意。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不同信仰觀念之間的碰撞。
我遇到的第二位級任老師是名虔誠而溫和儒雅的佛教徒,辦公桌的玻璃墊底下總是壓著一紙《般若心經》,令我高興的是,她對於我的信仰相當認同和尊重,並允許我利用學校午休期間在教室裏以自己的方式打坐。她曾在課堂上語重心長地對著我們這些尚不滿十歲的毛頭小孩說到:「你們要注意!現在人心不好了,天都在變。」她說話時的場景、鴉雀無聲的教室與窗外的車水馬龍,至今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在小學的最後兩年,一位自然科老師站在講台上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向我們描述了一個全然物質化的世界,由石頭、水和火焰組合而成;但我們資深而嚴厲、課餘時常參加教會活動的高年級級任老師則告訴我們,學校學的知識大多來自科學,科學來自哲學,而在所有學問之上,是關於認識神的神學。我為後者的說法深深著迷。
升上中學以後,由於從小對繪畫的興趣愛好,我離開家到雲林的蔦松藝術學校(注一)展開住校生活,並從那裏正式接觸到西方的古典藝術。在一開始,黑白、樸素、安靜的素描訓練並不容易使人立即意識到藝術與信仰千絲萬縷的聯繫(實際上,素描理論的形成在文藝復興時期確實充滿了神學意義,藝術家相信,創世主在創造美麗的宇宙萬物之後,發明了繪畫與雕塑的原初形式),但這裏的環境讓我得以沈澱下來,閱讀和思考諸多關於神與宇宙、生命的信仰課題。課堂上老師們也從不諱言於此,畢竟一間教授古典藝術的畫室牆上理所當然地掛滿著古代大師的經典作品,而上面總是描繪有大量行空的眾神和光輝的天使——這些印象使我在後來越發肯定,西方文明的文藝復興實際上更多意味著神的降臨,而不是人的飛躍。
隨著日復一日的繪畫訓練,我慢慢由實踐中體會到傳統藝術與信仰的同質性。古典主義繪畫不只是一種「看起來」的風格,當我們說一幅畫「古典」的時候,是包含著一整套在信仰和傳統美學理念指導下訓練出的思維方式、觀察方法以及作畫程序。一幅畫的第一步驟、第二步驟,什麼時候該畫哪裏,都有嚴謹的規範——這有點像我個人喜歡的一部小說《大河戀》(A River Runs Through It)(注二)中牧師父親傳授兩兄弟四拍釣法的道理,透過嚴格遵循一定節奏的規範動作,體會上帝創造大自然的節奏和規律,並從人類墮落後的混亂狀態之中重獲力量和美。藝術實際上是對神的創造行為的一種模仿,正如修煉之人通過無漏的仿效神的思維舉止而成就聖潔和德行。
在蔦松藝術學校,老師總是反覆向我們強調:「『神性』!這是傳統寫實與當今任何寫實畫派的差別,這是藝術的靈魂。」我想起小時候關於妲己的困惑,並深刻領悟到:傳統的繪畫是寫實的,卻不是唯物的,就像同一具身體,裏邊有沒有靈魂、靈魂是誰,是截然不同的——我意識到古典藝術是一種更加美麗而恢宏的體系,是一門在科學、哲學、神學三個層次同時思考下所建立的技藝。
就這樣,我的藝術和信仰觀合而為一,我和學校裏的朋友們交談,在不同藝術領域也取得相似的想法。有一回,音樂科的朋友告訴我們,一名校外的音樂老師在課堂上針對藝術和信神的關係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說,「為什麼要談信神呢?藝術就是我的信仰!」我們對這種說詞大為新奇,私底下展開了多次的討論。最終,我們發現這種浪漫主義式的宣言,雖然聽起來真誠而激情,卻容易走上歧途。因為一旦否認神在藝術中的位置,藝術中所遵循的一切,比如繪畫的次序、音樂的樂理和舞蹈的規範,都將失去意義,藝術家將會用自己的感受取代傳統的原則,那麼他信仰的其實是自己而不是藝術,崇拜自己在藝術中的成就,而非真正的美與神聖;古代的藝術家們則一心一意的信仰神,他們以自己的藝術舉行敬拜和獻祭,並從他們虔誠的專注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無與倫比的美。
在《大河戀》裏有句話這麼說到:「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來自天恩,天恩顯自藝術,而藝術並非輕易可得。」(All good things come by grace, and grace comes by art, and art does not come easy.)欣賞美不是信神者的專利,宇宙也從未主動孤立任何無信仰的人,藝術完全可以做到跨越宗教、種族和任何世俗所定的界線,公平無私的將美好的信息傳達給任何看見、聽見的觀眾,這是藝術驚人獨特之處。但是在我看來,如果真正想要學習藝術而不僅止於欣賞,那麼至少不能是一個無神論者,因為,對於只相信眼睛所見的人而言,藝術通過看得見的事物指給我們的,正是那些他所難以輕易相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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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蔦松藝術學校,現全名雲林縣立蔦松藝術高級中等學校,簡稱蔦松藝術高中,位於臺灣雲林縣水林鄉,是中華民國(台灣)第一所公辦民營的藝術中學。該校獲得美國紐約飛天藝術學院(Fei Tian Academy of the Arts)的師資、課程經驗支援,以古典藝術教學著名,重視「傳統」與「道德」。國中部設有普通班、舞蹈班、美術班、音樂班,高中部開設舞蹈、美術、音樂三科。
注二、《大河戀》(A River Runs Through It)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文學教授諾曼·麥克林恩(Norman Maclean)於一九八九年出版的自傳性小說,講述一個垂釣與宗教並重的牧師家庭教育下兩兄弟截然不同的人生經歷。該小說獲得一九七七年普利策小說獎提名,成為美國文學的經典之一,並於一九九二年被翻拍為同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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