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頭
織毯工藝歷史悠久,自遠古人類通曉編織技術時就開始存在,只是隨地域和功能不同而各有面貌。有鋪在地面的,有掛在牆上的,有作為屏障或隔間的。開始多以羊毛、棉線等為材料,主要作為保暖、禦寒之用,後來又增加了裝飾的功能。例如古代歐洲石造建築內,地面、牆壁冰冷而堅硬;覆蓋上掛毯之後,既阻隔了寒冷又裝飾了單調的壁面,大大增添了生活空間的溫馨與舒適感。特別是掛毯,隨著時代發展與品質的追求,圖案愈見絢麗多彩,織工愈發繁複講究,材質上增加了絲綢甚至金線、銀線等,華麗精緻的掛毯終成為貴族富人享有的奢侈品。由於掛毯不是死板地固定在牆壁上,可以伴隨著主人遷移或旅行,屬於非常實用而體面的私人家產。
在宗教領域,掛毯也扮演重要角色。中世紀的教堂與修道院中,就經常以掛毯用於重要慶典的排場裝飾,有時作為唱詩班的襯托,有時也作為聖座的帷幕以凸顯其尊榮。除此之外,掛毯上以聖經故事或聖徒事蹟為題材的圖樣,對不識字的信眾還能起著教化作用。
掛毯的裝飾圖樣經常帶有故事性或宣傳性,因此圖案中除了敘事性的人物、作為裝飾背景的花草動物,也經常融入象徵意涵圖樣或君王貴族的紋章、家徽等標誌。掛毯圖案也與繪畫發展同時並進,因此在文藝復興時期,掛毯不僅繁複多彩且已成為逼近油畫寫實效果的高難度藝術。有不少藝術大師直接參與設計(註二),也有些掛毯以繪畫名作為範本進行複製,大大提升了掛毯的藝術價值和地位。不僅廣受豪門權貴青睞,也成為權勢及財富的表徵。
戈布蘭掛毯織造廠
歐洲掛毯工藝(Tapiserie)始自寒冷的北方;首先在紡織業興盛的法蘭德斯一帶蓬勃發展,文藝復興時期已出現了不少令人驚艷的名作,如一五二五年於布魯塞爾製作的『大衛王與巴氏芭』系列。法國掛毯也有悠久的歷史,自中世紀以來也有安如公爵路易一世訂製的巨幅《啟示錄掛毯》系列、與作者不詳的《淑女與獨角獸》等出色的作品。亨利四世時期,對法蘭德斯藝術情有獨鍾的皇后瑪麗.美第奇,特別請來法蘭德斯的掛毯織工,在戈布蘭染坊租用廠房(註三),專為皇室製作掛毯。到法王路易十四時期,在財政大臣柯爾貝的政策推展下擴大規模,最終成為享譽國際的法國國寶級工藝產品。
戈布蘭原為一位來自漢斯(Reims)的染布工匠(Jehan Gobelin)的名字,於一四四七年來到巴黎,落腳在聖馬賽區附近的塞納河的支流碧耶夫(la Bièvre)河畔成立染坊。當地集中了許多掛毯紡織、布商和漂白工坊等業者,共用著這條目前已經地下化的小溪流。戈布蘭染坊是以獨家秘方染出的鮮明紅色而知名。位於今日巴黎十三區的戈布蘭掛毯製織造廠,就是當年路易十四命財政大臣柯爾貝(Jean-Baptiste Colbert)將亨利四世時代租用的染坊原址買下,將掛毯織造與家具製作合併而成的室內裝飾工藝廠。國王指派兼具藝術才華與管理能力的首席畫家查理.勒布杭(Charles Le Brun)擔任總監,負責設計與監督製造。因此織造廠的庭院中還佇立著柯爾貝與勒布杭兩大功臣的雕像,而勒布杭當年居住的整棟樓房則讓位給今日的機構負責人了。
在勒布杭故居的外牆屋簷下方,橫列著一排掛鉤。這是每當路易十四親自來到戈布蘭織造廠視察時,為國王展示新完成的壁毯所用。因此國王穿越中庭時,會看到掛在牆上的整排壯麗的壁毯;在國王離去之前,工作人員又要盡快換上另一批新掛毯。這樣,國王一來一回就會看到兩批不同的精美成品。
一幅由勒布杭設計的《路易十四視察戈布蘭工藝廠》掛毯或許為我們提供了當時的忙碌而熱鬧的場面。畫面左邊,身著紅色禮服的路易十四由兩個隨從陪同,正聆聽著財政大臣柯爾貝為他介紹工藝廠情況;畫面中央,工人們忙著搬出最好的家具成品向國王展示:有鑲嵌彩色圖案的桌子,雕飾華麗的大理石腳座,花園用的大瓶飾…;右方工作人員正拿出捲成軸的掛毯,後方工人們則忙著佈置壁毯以展示他們努力工作的成績。
這幅掛毯附屬於《國王的故事》十四件大型掛毯的其中之一;目地在宣傳國王的軍事、民事和外交成就。而國王對戈布蘭廠的造訪凸顯了一個君王的眼界與時代觀,並善用藝術成為政治交流的利器。在君主集權的背景下,皇家等同於國家,國王處中景一側卻主宰著整體;前景忙碌的景象,對應著實現中在路易十四統治下法國充沛的創造力與繁榮奢華。戈布蘭也因而成為歐洲人心目中法國掛毯的代名詞。
當時戈布蘭有將近250位工匠,包括織工,刺繡工,金匠,鑄造工,版畫工和染色工同時在廠內工作。而在國王買下了整個織造廠後的30年間,織造廠共生產出775件掛毯,其中包括有名的「亞歷山大的故事」。
由於路易十四的興建凡爾賽宮的財務問題,戈布蘭廠於一六九四年一度關閉,但於一六九七年重新開放,主要仍提供皇室用途,而柯爾貝另在博偉(Beauvais)(註四)設立掛毯廠,主要賣給私人,並大量外銷與法蘭德斯產品競爭。
戈布蘭掛毯及傢俱廠不僅注定與國家最高權力綁定,還見證了歷史變遷。路易十五時代,戈布蘭掛毯已經享譽國際,精美的設計與繁複的織工使得許多外賓參觀時都嘆為觀止,土耳其大使伊芬迪(Mehmet Efendi)就是其中之一。一七二一年在參訪過戈布蘭之後,他興奮感動地這樣描述:「所有的掛毯成品在牆壁上展開,那些花朵以如此純熟精巧的手藝展現,幾乎無法與真花分辨真假。」
路易十六的皇后瑪麗·安多奈特對精緻藝術品特別偏愛。她特請戈布蘭廠將她的肖像畫以織毯技術複製;更不忘要求織造廠為她在凡爾賽的寓所提供傢俱以及掛毯。然由於大革命造成的緊張情勢,皇宮內的奢華也宣告結束。瑪麗皇后於一七九〇年四月最後一次造訪了戈布蘭,而三年後,她與丈夫路易十六被判有罪,最終被送上斷頭台。
精緻高雅的藝術品不只嬌貴的皇后青睞,即使終生奔馳沙場的拿破崙,也不忘偶爾在楓丹白露城堡、聖克魯城堡或在杜樂麗宮圖個舒適,享受一下戈布蘭提供的皇家排場。特別是他在一八〇四年登基
成為皇帝之後,他的帳篷變成了活動的宮廷。戈布蘭廠設計了可摺疊的傢俱,便於征途中搬運。這些家具包括床,桌子,扶手沙發,椅子,寫字台等等,目前收藏於國家傢俱管理處。
革命期間戈布蘭掛毯及傢俱廠曾經一度停產。一八二五年十月,復辟的波旁王朝國王查理十世(註五)希望重整昔日皇權的秩序與榮光,重啟織造廠並訂製了一件長二十五公尺寬七點三五公尺的巨幅地毯。然而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發生,他被迫讓位給路易.菲利普時,大地毯還沒有完成。一八三三年地毯完工,這件重達一公噸的豪華羊毛地毯就被送到巴黎聖母院大教堂去作為中心的裝飾。不過,平日民眾可無緣見到,只有重要的事件或節慶的時候,這幅巨幅地毯才會被拿出來公開展示。
拿破崙三世掌權後舉辦許多慶典,也想恢復昔日的繁榮。然而,一八七〇年的普法戰爭的失敗帶來的屈辱,使得巴黎群情激憤發生暴動及反抗。此時的戈布蘭也倖免不了「秀才遇到兵」的命運。一八七一年三月巴黎公社的暴動撼動了這個巴黎市,戈布蘭織造廠也為群眾所佔據。在五月二十一到二十二日的深夜,面對逐漸迫近的政府軍鎮壓之前,公社暴民們進行報復性的破壞,放火燒了整個織造廠,就像他們對待巴黎其它珍貴的藝術文物一樣——戈布蘭的工作坊大批珍貴的掛毯與家具就此付之一炬,成為灰燼。直到一九一四年戈布蘭廠重建後才逐漸恢復功能。
在掛毯工藝發展的進程中,科學家的參與也功不可沒。一八二四年,著名的色彩學家兼化學家薛福赫(Michel Eugène Chevreul)進入戈布蘭廠擔任染料生產主管。由於織工反映某些織線色彩一旦織成後顏色和預期有落差。薛福赫於是研究發現,色彩受相鄰色彩影響而出現錯覺的視覺現象,稱之為『同時對比』(contraste simultané)(註六);並把過去以經驗相傳的染色技術以科學的方法進行研究和改進。他從三原色出發,用理性秩序調和出細膩漸層變化的色彩,在一八三八年研發出了14,400種顏色(註七),這個色彩系統一直沿用至今;也是使日後法國掛毯色彩更為絢麗精緻的重要因素。
日前在戈布蘭博物館展出的是一九一八到二〇一八這一百年來的戈布蘭、博偉等著名織造廠的掛毯及相關家具,其中許多作品為我們提供了掛毯色彩豐富細膩與技術精良的最佳例證。
畫家安其坦(Louis Anquetin)一九一七年起應博偉織造廠邀請,以第一次大戰為題設計了一系列圖稿,其中展出的是一九三五年製做的《動員》(La Mobilisation)(註八),掛毯幾乎重現了畫家接近巴洛克的魯本斯的油畫風格,包括濃烈的色彩、形體動勢的塑造,豐富的細節,神話人物的比喻(如金工神伏爾剛),同時隱現着法國愛國主義(如高盧公雞、三色旗幟等)。中央橢圓形內則獻給此一困難時期的婦女;她們的付出與承受正是國家危難中的安定力量。而這壯麗的掛毯一切由織工經年累月、絲線不苟的來回穿梭而成;使得觀者無不驚嘆。
《庇里牛斯群山》三聯屏掛毯則是藝術家埃德蒙.亞茲(Edmond Yarz,1845-1920)設計,戈布蘭廠織造,屬於表現法國各省風光與城鎮的五幅系列作品之一,從陡峭的岩峰,穿越深谷溪澗,推遠至牛羊成群的田野,在回到近處的一草一木,充分展現出藝術家對大自然的禮讚與對家鄉濃厚的感情。
現場也展出了大戰勝利後,為紀念戰爭而設計的沙龍家具,包括以加農炮為裝飾的長沙發、或空中戰鬥機為主題的單人扶手沙發。雖然表現的是現代武器,卻仍不失法國式的高貴優雅。
展覽中觀眾也看到,隨著二十世紀藝術風格的丕變,掛毯與家具工藝也進入了另一個時代:新的審美觀、新的材質,似乎不可免俗的攻進這一傳統的手工業堡壘。抽象的、幾何的、觀念的、多媒材混合等種種現當代風格都插進一隻腳,佔了一席之地。有的現代作品被直接轉譯成掛毯;也有借用掛毯概念作為藝術的表現手法;掛毯似乎已經不具當初的原始意義與功能。也由於歷史的盛名,以戈布蘭為名的影像學校(Gobelins, l’École de l’image)成立了,吸引了眾多年輕學子前來學習當代最新的繪圖和影像藝術,包括最新的3D動畫…等等,卻與傳統的掛毯沒有直接關聯了。
在過去掛毯屬於男性的職業,織造工人都是男性,因為掛氈十分沉重,是一個非常耗費體力的工作。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事情有了變化。一九二一年,婦女們加入了工作坊擔任縫紉、精緻加工和織造掛毯的工作。今天婦女織工人數甚至超過了男性。目前新的學徒直接由戈布蘭國家遺產局招收及訓練。這些年輕一代的織工,自然會繼承傳統,但也會接受當代藝術家的委託,繼續織造著掛毯工藝的未來。
戈布蘭(Gobelin)一詞不僅代表一個工藝廠(或工作坊)、也是巴黎的一條街道、一間學校和一個地鐵站的名字,它還成了歷任國王、皇后、皇帝和共和國總統的關注與驕傲;從染坊發展到織造廠,並在日後擴大,陸續納入其它工藝產業,最終成為國家級的藝術遺產管理機構,背負著歷史的榮耀與承傳的使命。回到源頭,這是當初從漢斯來到巴黎討生活的小小染匠戈布蘭,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吧?!
註釋:
註一. Tapiserie(英tapistry)又譯掛毯或掛氈。戈布蘭又譯哥布蘭、哥白林。
註二. 在梵蒂岡的拉斐爾就曾為教皇里奧十世繪製聖經故事作為掛毯的圖稿。
註三. 織造廠位於來自漢斯(Reims)的染布工匠戈布蘭(Jehan Gobelin)的染坊舊址,因此沿用了Gobelin的名字。戈布蘭染坊是以獨家秘方染出的鮮明紅色而知名。
註四. 博偉(Beauvais)工廠由柯爾貝(Jean-Baptiste Colbert)於一六六四年創建,目地是與法蘭德斯的掛毯工廠競爭,以滿足其重商主義政策的要求,並通過在水平織機上生產掛毯來減少進口。戈布蘭掛毯主要供應皇家所用,而博偉廠的市場目標是提供給私人。
註五. 他是路易十五的孫兒、路易十六的弟弟,歷經路易十六、路易十七、路易十八三位短暫的法國波旁復辟王之後,六十七歲(一八二四年)時才繼承王位。由於他對天主教的強烈熱情和對舊皇權的極度保守,引起人民的強烈不滿,引發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查理被迫遜位,流亡英國。
註六. 主要的問題是當染成黑色的部分和染成不同種藍色的部分毗鄰時,會顯出深淺不同的黑色。謝弗勒爾認為這是因為顏色會受臨近其它顏色的影響(邊緣比較亮),提出了「謝弗勒爾幻覺」概念,在兩個相同顏色之間的亮色邊緣顯出不同的色強度,這就是同時對比(simultaneous contrast)的概念。
註七. 可用毛線的顏色數量的在中世紀僅有二十種,文藝復興時期有一百多色;一個世紀後增至600色,十九世紀的薛福赫研發之後,到今天則多達上萬種顏色。
註八. 為當時正在進行的大戰而設計的《勝利》系列的四個主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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